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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73章 活佛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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傅恒在被子裏靠近瓔珞,她才知道傅恒未睡,於是放了書,輕輕撫摸他的頭,柔聲道:睡不著?傅恒輕聲道:就想抱著你。瓔珞覺得他比福隆安還像兒子,心裏甜蜜,問道:疼得厲害?傅恒道:還好。瓔珞又道:傅恒大人病了好。

傅恒閉著眼睛笑道:為什麽?可以陪你?瓔珞笑吟吟地看著他,道:傅恒大人從不生病,我難得可以侍疾了!傅恒睜開眼來看著她。瓔珞也看著他。傅恒又笑著閉上了眼睛,瓔珞也感慨道:那年,你照顧了我十個晚上,心裏都在想些什麽?傅恒不說話。瓔珞推他道:告訴我嘛!你想些什麽?傅恒道:沒想什麽。我那時不都說了,你生病了,需要有人照顧。瓔珞捏住他的鼻子,過了一會兒,傅恒道:好好好!夫人,我說!瓔珞才笑著放開手。

傅恒滿足地籲了口氣,道:那時候我想,我照顧了你,你永遠都是我的了,我必須照顧你一輩子。瓔珞笑道:必須?!傅恒點點頭,嗯了一聲。瓔珞立刻躺下,對著他的臉道:這麽說,傅恒大人不情願啰?是為了責任照顧我一輩子?傅恒睜開眼睛來看著她,微笑道:求之不得!瓔珞看見他眼裏星星在閃爍,一笑躺下去,親在他臉頰上……

後來,瓔珞靠在他懷裏,傅恒從後面抱著她,道:那時候,確實是求之不得吧?你不肯,你要報仇,皇上也不肯。瓔珞忽然覺得一陣心酸,轉過身來,道:我怎麽不肯!那天早上你走後,我看葉大夫進來,真覺得失望呢!傅恒笑起來,不說話。

瓔珞繼續道:少爺,讓瓔珞好好服侍你,補償當年,好不好?傅恒撫摩她的長發,道:好,但也不需要做什麽,我又不發燒。瓔珞道:我就在床上抱著你!給你餵飯!傅恒笑起來,道:你再不是小宮女了,你是納蘭夫人。瓔珞無奈地嘆了口氣,道:如果時光可以倒流,就只有我們倆就好了。

傅恒又笑起來,道:怎麽你還和從前一樣,長安不是你要生的嗎?瓔珞道:我很矛盾,我喜歡他們,他們是我和少爺的孩子,但又想少爺只有我一個人,我也只有少爺一個人。傅恒親了親她的額頭,道:我心裏就只有瓔珞。瓔珞歡喜地閉上眼睛,貼近他懷裏,問道:那孩子呢?傅恒道:那是不同的。瓔珞笑起來,傅恒真是太壞了!傅恒一直在摩挲她的長發,她漸漸睡著了。

一場雷雨過後,天兒再不悶了,瀛臺島上更是湖風送爽。姜姜待在容妃的綺思樓裏,自上回種痘,她和容妃熟悉親近起來,她便想進宮再見容妃,容妃知道因為姜姜長得像先皇後,而七格格和九格格都在暢春園,見面少,所以皇帝也樂意她進宮,於是這日和瓔珞說好,派人去玉京園接她進來。

姜姜未滿四歲,吃了晚飯,容妃和她玩了一會兒過家家,又一起逗貓,給她吃了一串冰糖葫蘆,她就困倦起來,容妃便和乳娘一起給她洗了,在東稍間寢室的床上安頓好,乳娘出去後,她歡喜地親了親姜姜的小臉蛋兒,再抓了一把安魂香放入半桌上的奶油色釉蕉葉雷紋鼎裏。為了接姜姜進宮,她教重新布置了這間臥室的陳設,專門掛了一幅《五子奪蓮圖》,就在這半桌後面的墻上,長三尺寬二尺,很大一幅。她看著畫上五個胖童子嬉戲追逐,爭奪蓮蓬,淳樸古拙,憨態可掬,微微一笑。

容妃正準備出去,卻見皇帝走了進來。她於是拿手放在嘴上,教皇帝一起出去,皇帝還是走近床邊,看了看姜姜。兩人出外間到了西屋裏,她便對皇帝道:今兒臣妾不能去陪皇上了,您去別人那裏。皇帝笑道:又想了一個方兒推開朕?容妃也笑起來。皇帝道:朕今天不想批折子和讀書,就在這裏和你坐坐再回去。

容妃點點頭,教彩雲等上來,自己給皇帝更了衣,然後讓皇帝靠在榻上,自己坐在一旁給他捶腿。德勝在一邊轉風扇。皇帝十分舒暢,閉著眼睛假寐,也不知過了多久,朦朧起來,只見容音向自己走來。他十分詫異,忙問道:容音,你回來了?

容音微笑著一福,道:皇上,許久不見,您還沒有忘了臣妾啊!皇帝道:朕怎麽會忘了你呢!又道:傅恒,傅恒他如今是朕的軍機之首了,你高興吧?還有瓔珞,瓔珞,她在照顧傅恒,你放心吧。朕終於成全了你當日的請求,你高興吧?容音微微一笑,道:多謝皇上,傅恒很好,瓔珞也好,但容音還是有遺憾。皇帝看著她如怨如訴的眼睛,那裏面有點點淚光,心裏一慟,喃喃問道:什麽遺憾?容音也看著他的眼睛,深情地說道:皇上,在臣妾心裏,最重要的是您,您是我的夫君。臣妾和您是結發夫妻,卻未能踐白首之約。

皇帝長嘆了口氣,道:是朕的錯,不然,你也不會中途離開。容音搖搖頭,道:皇上,是臣妾沒有盡到一個皇後的責任,也沒有盡到一個妻子的責任,於國於家都心存愧疚,沒能照顧好您。皇帝落下淚來,道:不不,那不怪你,是朕對不起你,你原諒朕了吧?容音微笑著伸出左手去,拉著他的手,舉起右手,給他擦去眼淚,柔聲說道:是,皇上,您不要再想過去的事,一定要保重身子,不要太操勞國事。臣妾會日日為您祈福。說著放開他,盈盈下拜。

皇帝忙要扶起她來,卻扶了一個空,突然驚醒,哪裏有容音?

只見自己身上蓋著薄毯,德勝還在另一頭打扇子,那頭墻上掛著金人王庭筠的《貓趣圖》,陳舊黯淡的絹本,灰藍色的山石,細弱的白色小花,柔軟的草叢裏臥著一只圓滾滾的白貓。那貓仰首向天,只能看見一只神秘的淺黃色貓眼和上翹的胡子,圍在身上的尾巴作煙灰色。這邊方幾上放著黃地赭綠彩福壽紋大盤,裏面擺著豌豆黃、驢打滾、開口笑、蕓豆卷、茯苓餅等,容妃正從阿依手裏的托盤裏,端出兩個綠彩游龍戲珠碗放在桌上,裏面是藕粉。榻對面是一大幅墨筆屏風,水氣濛濛中疏落的湖景樓臺,古雅清淡,正是他自己所畫的《瀛臺勝景圖》。

皇帝怔怔地看著容妃,還是如墮夢中,容妃示意一旁立著的阿依和罕古麗下去,然後一笑,拿了一碗藕粉,坐在榻邊,一邊調,一邊說道:皇上,您夢見了先皇後娘娘?皇帝籲了口氣,道:你怎麽知道?容妃道:你剛才一直在叫容音容音。皇帝看著她,掉下淚來,道:容音說,她和朕未能踐白首之約,她原諒朕了。容妃點點頭,不說話。

就在此時,李玉從屏風外匆匆進來回道:皇上,玉京園剛來人報訊,說傅恒大人摔傷了,半個月不良於行,不能出門。葉大夫已去看過,沒什麽大礙,只說養著,請皇上放心。皇帝和容妃都吃了一驚,容妃忙將碗放回幾上,問道:摔傷?怎麽摔傷的?李玉便道:聽說是福隆安小少爺淘氣,從樹上摔下來,傅恒大人去接他摔傷的,孩子沒事兒。

皇帝笑起來,擺擺手,叫李玉下去。容妃於是又拿起藕粉來調。皇帝搖搖頭道:傅恒啊,成天不著家,回家還摔了,明兒叫折子往他家裏送。容妃也笑起來。剛才的傷感一掃而空。皇帝將手從毯子裏伸出來摸了摸容妃的手,容妃於是一笑。皇帝道:怪不得夢見容音了,她這是放心不下啊。

容妃道:先皇後娘娘最放心不下的是您。然後繼續調藕粉。皇帝籲了口氣,道:你和她說的一樣,這麽多年了,朕都沒有夢見容音,可見現在她是真地原諒朕了,才會入夢。皇帝的語氣淡然,容妃卻覺得心裏猛的一慟,停了手,原來這麽多年,他都沒夢見先皇後啊?!因她不問容音的事,知道福康安身世之前不問,知道之後更不問,皇帝和她說的也少,她完全沒想到,怎麽他和顧沁也有日子了,竟然也沒夢見先皇後?!

再想這麽多年,她和皇帝經常睡在一張床上,確實沒聽他在夢裏叫過容音,但皇帝睡覺一向安靜,而且他一般睡得都較沈,不怎麽做夢,所以她沒在意,那時魏湄聽見他叫了兩個名字,還有他做關於瓔珞和她的噩夢,都絕非常態,所以那時她和皇帝自己都很詫異。當日在玉京園裏她曾叩拜容音的牌位,而皇宮裏連容音的牌位都沒有,皇帝允許魏湄去長春宮祭拜,但他自己還是不去。這才明白了一切,原來,皇帝是覺得容音並沒有原諒他……沖口而出,道:今晚您就在這裏睡吧!

皇帝詫異地看著她。容妃道:是,本來臣妾今晚要帶著姜姜睡,如果皇上不介意,那麽小的孩子能占多大點兒地方。皇帝向門外看看,然後道:朕明白了,是因為姜姜進宮。容妃早就是這麽想的,於是點點頭,微笑著將手裏的碗遞給皇帝。

這個夜晚,姜姜睡在容妃和皇帝中間,三人一夜好眠。姜姜出宮的時候,容妃將這個晚上的事寫在信裏告訴給瓔珞,瓔珞和傅恒都很是意外又感慨萬分,這麽多年了,他們二人也不知道,因他們也是盡量避免在皇帝面前提容音,除了說事。自此後,姜姜幾乎每個月都要入宮。

容妃後來又寫信告訴瓔珞,說皇帝自己在天黑後回紫禁城去了長春宮幾次,每次李玉都守在外面,不知道皇帝在裏面做什麽,但應該就是和先皇後娘娘說說話。每到這個時候,李玉都會差德勝去告訴她,她都會去藻韻樓等著皇帝回來。皇帝回來時,她還能看見他臉上有隱隱的淚痕。

進入夏天以後,京城裏曝曬,但愛莎和爾晞阿媽還是會去喇嘛廟裏拜菩薩,每次阿媽還一定要帶著孫子,倒是時間都不長。因椿樹胡同離隆福寺比較近,所以都是去隆福寺。昨日一場雷雨,今晨天氣涼爽,早飯後,愛莎檢視過給金川寄送的東西,又是兩大箱,教管家去辦,便帶婆婆和兒子去了隆福寺。

隆福寺居於非常鬧市。因普達娃喜歡,愛莎在家一直穿著青衣,爾晞也穿藏袍,待出門便做滿婦打扮,就像京城大街上一對普通的富家婆媳。愛莎叫護衛和馬車照例等在山門外。二人進正殿“慈天廣覆”拜完菩薩後,她見阿媽還在菩薩面前念經禱告,於是便要乳娘抱著又睡了的兒子和自己一起往後殿的酥油燈走去。

走了一會兒,心裏覺得異樣,猛一轉頭,乳娘和兒子果然不見了,她驚駭之極,剛要張口呼喚,發現不遠處站著一個白衣少年。這少年身材高大,皮膚細致,像瓷器的胎骨一樣堅密,潔白,泛著一層淡淡的光暈,柔眉細目,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瓜皮小帽,黑亮的辮子垂在腦後,正靜靜地看著她。好一位氣質高貴的佳公子,就像京城裏的翩翩王孫,但他的眼光是那麽安詳平和,又似乎閃著睥睨萬物的神彩,卻和他的年紀不符。

有人走過這少年身邊側目,她卻楞在了原地,忘了驚呼。

這少年靜靜地走上前來,走到她面前,柔聲說道:普姆達娃,你好嗎?她不置信地看著這高瘦的少年,又四下望望,現在時辰尚早,除了幾個尋常的香客,並無別人。這少年又柔聲道:你的兒子沒事,你的婆婆也沒事,我就是來和你說說話。愛莎嘆了口氣,看著這少年,也用藏語低聲道:愛莎見過噶瑪巴。

這少年笑起來,又柔聲道:請和以前一樣,叫我多傑。愛莎點點頭,道:多傑,普姆達娃早已不在這世上。這少年也點點頭,說:是我不對,我應該叫你……愛莎。愛莎,這個名字真好聽。天氣很好,我們一起去後面走走吧。這輕言細語的懇求,叫人不忍拒絕,愛莎心裏一酸,點了點頭。這少年正是噶舉派第十三世活佛,還未滿二十七歲的敦都多傑,他腦後的辮子自然是假的,是縫在帽子上的。

兩人出了後殿,在石板路上默默走了一陣。愛莎忍不住問道:你早知道了,還是才知道的?啊不,你一定早知道了。多傑看著她,溫柔地道:不,我是後來才知道的,是你回金川以後。愛莎驚異地看著他。多傑也看著她,繼續溫柔地道:我叫金川那裏的噶舉派信徒照看一下你的父母,沒想到……愛莎,太好了,你還活著!

忽然之間,愛莎熱淚盈眶,停下腳步,跪下向他叩拜。多傑忙要拉她起來,但手伸到一半,縮了回去,微笑道:快起來,別人看見了。愛莎站起身來,哽咽著道:我和普達娃,我們……對不起你……對不起,欺騙了你……你一直對我很好……對不起。多傑眼睛也濕潤了,但搖搖頭,說道:其實我早該想到。普達娃,他怎麽可能會讓你死呢。

愛莎問道:你不怪我們?你怎麽會來京城?來見皇帝?但我怎麽沒聽說?多傑搖搖頭,道:沒人知道我來了這裏,楚布寺以為我在閉關。我……還有杜松,我們就是來看看你們。愛莎又熱淚盈眶,看看,跋山涉水萬裏之遙,只為了來看看?!

多傑還是溫柔地說道:愛莎,雖然你改了打扮,但你還是和以前一樣,那麽美麗,那麽端莊。杜松,他去見普達娃了。你這就回去吧,你的家人,他們就在殿外面。愛莎忙道:那你呢?多傑道:我們後天就離開,待回到楚布寺,就快兩個月了。愛莎道:不,你和我一起回我家裏去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補充上一節旁白。

【五谷豐登】出自處戰國時期的《六韜?龍韜?立將》:“是故風雨時節,五谷豐熟,社稷安寧。”後人根據五谷登,借用“蜂”、“豐”諧音,“燈”、“登”諧音,再加上谷,或直接借用五谷,再配上寶瓶、靈芝等組成這一吉祥圖案,寓意風調雨順,糧食豐收。

【玉京園】應該就是馬神廟街的忠勇公府,是在(傅恒)原來宅邸的基礎上擴建而成,於金川戰後,乾隆十四年春落成,乾隆禦制詩裏稱其“在東安門內迤北……今奏凱歡朝,適屆落成”。內務府亦有奏案,“遵旨於東安門內迤北建大學士傅恒賜第……共房七百七十八間,游廊二百五十八間”,當時四阿哥的履親王府也差不多這麽多間房,足見斯園當日之無比輝煌,是當時唯一一個將府邸建在皇城內的大臣,和親王府履親王府榮親王府等全部都在皇城之外。道鹹年間的書裏將忠勇公府形容為“閥閱皆王邸制度”,“其面積之廣,建築之壯麗,當年為北京第宅之冠”,其時已經過了富察家的鼎盛時期了。那時候,只有王府才叫做“府”,大臣宅邸包括公府都不能稱府,所以叫“第”或“宅”。

除了同時修建的富察家宗祠,後來邊上還增建了和嘉公主府,即福隆安的府邸,在馬神廟街連成一大片。1898年戊戌變法時,在和嘉公主府基礎上建京師大學堂。民國元年在公主府舊址又建北大二院(理學院)。大約在1931年,福隆安後人富察永將其餘傅恒府和傅恒祠售北京大學,為北大文學院和北大地質館址。除了住宅,傅恒的家廟也被北京大學買下,還被梁思成、林徽因共同設計成了北大地質學館。而北大未名湖一帶在清朝屬於傅恒的另一所大宅淑春園的一部分。

【小說裏為情節安排,將玉京園設為皇城裏另一處較小的府邸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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